海外华人群像之一：不寻常的女人

行者

海外华人群像之一：不寻常的女人

方小小评论

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很多年前，直觉就告诉我她不寻常，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人。

其实从表面上看，她就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妇女，业余时间在家中兼职为中国留学生剪头发。她只会剪最普通的板寸之类，因此一般女孩子都不会去找她剪。她的顾客大部分都是附近学校的男学生们。

来美国没多久，我就坚决让老公换掉了之前的那名理发师。理由很简单，这名非法滞留的中国理发师，在我带孩子来美国之前，每次剪发的时候，都会反复撺掇老公另外再找一个“女朋友”，居然还搬出自己生动的例子来阐述他是如何做到“家庭爱情两不耽误”。而这事后来很不幸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。于是，每到老公刚刚剪完头发的时候，我就开始居心叵测地挤兑笑话他的发型有多难看，痛数那个理发师的手艺有多么蹩脚。终于在自己锲而不舍地坚持了一段时间后，老公想了想，自言自语地说：“那怎么办？那只能去找那个女的了。”

他所指的那个女人，就是现在的这名理发师。因为她的家住得比较远，又经营的是“家庭理发店”，所以需要周末去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，我自告奋勇带着孩子陪老公一同去，就当串门子了。

这女人的家在一段崎岖山路的尽头。走进去，狭小的房间让人想起纽约法拉盛唐人街的潮汕老店：落后又古老的感觉。拥挤的客厅里，摆满了各种各样没用的东西：招财猫，财神爷，瓷娃娃，中国结，还有各种老旧的相框，上面拍得估计是这家人所有的亲戚朋友。这些通通都一一罗列在靠墙的展示柜上。就连电视机都充当了“置物架”的功能。而沙发的茶几上，则一口气排队似的摆放了三四个遥控器。至于沙发靠垫，则都是棉线手工编织的，工艺复杂可是图案过于大众化，是“福寿禄”的传统图案。

我坐下后十分钟，就得出了一个结论：她是一个特别勤劳手巧，同时审美又有点问题的女主人。看着她的家，给人感觉凌乱又拥挤。可以看出她喜欢买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小物件，却没有整体的规划布局，使得整个房间缺乏布局的美感。可同时，每一样东西又都被她打点的整整齐齐，一尘不染，乱而有序。可见，在家务事上，她一丝不苟，没有丝毫的马虎。

这个女人中等身材，接近五十岁的样子，已经没有了腰身，显得有些臃肿，穿着这个年纪的中国女人特别青睐的暗色碎花大褂。乍一看，真的没什么特别之处。

她为我们开了门，却没有一丝或真诚或虚伪的笑容，也不见任何的冷漠或者傲慢。她不会如其他人那样，说一些有的没的的客气话，比如“来啦”之类打招呼的话。她也会为你倒茶让座，神情中不带一丝无礼以及任何故意的冷淡。但她只说“必要”的话。比如老公问她剪头发的价格，她会简短地回答。但是如果可以的话，她将会在整个过程中都一言不发。于是，每次去剪头发，我都饶有兴趣地坐在旁边看，确切地说，是在悄然地观察着她。

很明显，她不说话，不是因为语言能力过弱。一般那样的人，脸上总会有一种胆怯。她不说话，应该也不是因为天生的性格。如果是那样的话，即便不说话，她脸上的表情也应该会显得从容而又随便。可她恰恰不是那样，她的神情，总有点“出世”的感觉，仿佛一半在凡间，而另外一半，不知道游离在哪里，好像她的心里，装得不仅仅是眼前，还有往昔和来世。她不说话，是打心底觉得无话可说，不想说，是一种拒绝交流，或压根就没有心情与任何人交流的感觉。她的神情与众不同，她没有女人在这个年龄都会有的那种婆婆妈妈与人情世故。怎么说呢？她剪发时看上去落寞却又带着一种专注与认真，好像她总想通过做事情而逃避什么。总之，我觉得，她一直选择将自己的内心封存，与外界隔绝。

而这，一定应该是有缘由的。

于是，我每次见到她总会胡思乱想：她为什么不爱说话？是天生性格如此，还是后天遭遇到了哪些事情？她的老公娶了这样一位有“内秀”而又不说话的女人，肯定日子过得特别幸福，这女人应该是任劳任怨，吵架都没得吵。我开始在回家的路上，同老公八卦这个神秘的女人，老公笑我小题大做大惊小怪，在他眼里，“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

大概是上天的平衡吧。这个女人却有一位特别善谈的丈夫，他在一家超市工作。一次我们又去，恰巧未满周岁的女儿醒了（她每次都会在汽车宝宝椅上睡着）。老人家和气地拿来一个气球，上面印着他工作的那家超市的名字。他将气球递给只有几个月大刚刚睡醒的女儿，立竿见影地安抚了这个即将嚎啕大哭的小家伙。女儿胖胖的小手拽着气球尾端的细线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，注意力得到良好地转移。我向他表示感谢，他得意地说：“我当然知道，所有的BABY都喜欢气球，我女儿小时候也是这样。”

他的女儿，想来也有二三十岁应该是个大姑娘了吧？不知道是不是象她妈妈那样，也不爱说话？我随口搭了一句：“您女儿现在工作了吗？”老人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她考上大学那年，和同学一起出去玩儿时出了车祸，早就不在了。”

短短的一句话，听上去却象是晴天霹雳，我忍不住抬起头提心吊胆地看了看正在剪发的那个女人。只见她依然面无表情，专注于自己的“工作”，手没有丝毫的颤抖。她丈夫继续说：“出事的那年，我老婆好几天不吃不喝，整整一年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说。”

我终于读懂了她落寞神情背后的情绪，原来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。每逢遭遇人生大的变故，人们总会说：日子总要过下去，必要的时候必须学会坚强。这个女人的日子也依然在一天天地过着，可她却从来就没有走出过悲伤。她不再哭泣，同时也永远失去了笑容，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日子？一半在人间，另一半却早已迫不及待地飞向了天堂。

可话说回来，倘若唯有如此，她才会觉得好过些，又何必一定要求她伪装，去强颜欢笑？打那以后，她在我眼中就成为一名无比“正常”的女人。